詩人向內也發現到個人自己的生命情調。詩人唱得好:
稱心而言,人亦易足。
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在時間的「逝者如斯,不捨晝夜」當中,詩人更是意識到歷史的存在;他深遠地追想者往古的文化盛事: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
童冠齊業,閒詠以歸。
我愛其靜,寤寐交揮。
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最後,詩人乃至得以憑著時代特有的智慧之眼,看到一種人性的命運歸趨;陶淵明在<歸鳥>連篇詩中唱得令人動容:
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眼前的人世道路誠然悠遠,人性情愛的滋長、綿延卻是那樣表露無遺!)
在魏晉智慧看來,正是這樣的「一往深情」構成人性命運的歸宿。
魏晉這種表現在具體生活情境中的智慧澄照,有兩項特色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它在澄照自然、個人自己、歷史、人性命運的存在意義時所達到的明朗度,仍純是就存在的本體而非表象而言的。換言之,它真是一種尊重個性、物各付物的虛懷澄照;它繼承並開展了先秦道家的真理觀,它真的相信眼前這一切存在的根本依據,除了它們自己之外,再不可能是作何別的存在。
第二,它是一種能回到自己,為自己找到歸宿的智慧,因而跟西方精神現象中上那種以絕對自由為嚮往,以絕對毀滅為不可避免之宿命的「酒神精神」是大異其趣的。
魏晉智慧,在另一方面,也披露在高度抽象的命題性表述上。此一智慧的表現方式,就構成了中國思想史上所謂「魏晉玄學」的主調。
魏晉玄學的高峰發展,可以拿郭象的《莊子注》作代表。先前說過,魏晉智慧的「看」,乃是一種本體性的觀照與深詢;這有關存在本體的探詢,一旦把其中的情感抒發給抽離掉後,便是魏晉玄學的基本命題之所在。
魏晉智慧既是種物各付物、尊重個性的智慧,這種觀照向一旦轉化成玄學的命題,遂引生出郭象等人有關「有」「無」及「自生」觀念的構建與提出,他在《莊子.齊物論》的注中說: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
姑且不論郭象在這裡對「有」「無」關係的主張恰當與否,單就他在本體論上所提出的「自生」這一觀念來說,「自生」就是「自有」。而「有」就只能是「自有」,至於「自有」意謂的就是「自己存在」。自己存在:一切存在物的存在根據,除了它自己以外,再也無從找起;自己就是自己存在的終極根據。
郭象此一「本體論」的提法,對應於那高度看重「人格個性」與「隨興而行」的魏晉風流,不是挺合理的嗎?
事實上,郭象這種「物各有性,性各有極」、莫不「自有」的說法,正是魏晉洗鍊的智慧之眼──空潭瀉替,古鏡照神(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洗鍊品》)──的一番哲學性寫照。
三、如果你是個「嚮往深情」的人,《世說新語》更是為你寫的
魏晉風流中能有這樣一隻智慧之眼,不是沒有道理的。那個時代的文化天才,個個儘能把自然的韻致、自己的意向、歷史的脈動、與人性的命運看得如此透徹明白,為什麼?因為他們跟這種存在都是那麼「親近」。
華夏民族第一次這麼親近生命的本體!
這樣一個回答顯然不盡令人滿意。聰明的讀者馬上要追問:那使他們與其人生中一切存在走得如親近的「東西」──是一種生命的機制,也是一種本體存在的條件──又是什麼呢?
讀者若還記得前此所提那做為魏晉智慧之命運歸趨的「深情」,相信便已知道答案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沒錯,就是一往情深的「深情」,就是由魏晉深情拉近那個時代中的文化天才與自然韻致、歷史脈動與人性命運的距離的:魏晉智慧,原來就是在深情的人生泥土中綻放出來的朵璀璨感人的人性奇葩!
魏晉的深情,最主要還是源於那個時代的文化天才,是那麼熱中於與那無所不包而又真實無偽的「自己」(亦即生命本體;王弼的「無」說的就是這樣的「自己」)親近。只有那能「與自己親近」的人,才稱得上是深情種子。
一往情深,就是時時不忘與自己親近,或透過對自然的欣賞,或透過對人物的品評,或透過對歷史的緬想。
魏晉深情的緣起,自也有其歷史契機:華夏文化剛擺脫掉先秦以前那種講究群體情感的喚起與鞏固的框架符號,而孔子「仁者的生活世界」在未得到完整與具體的落實與發揚前,歷史的巨輪早已無情地滾入兩漢的「小人儒社會」;華夏文化在經過東漢中葉以後一場場的動亂與戰爭後,步入魏晉,藉著戰爭動亂所帶來的精神鬆綁,終於有機會將自秦漢以來長久積累在體內的庸俗主義、妥協主義、符號主義排泄殆盡,進而能上接先秦諸子的遺風餘韻,再度「回到自己」「與自己親近」──魏晉深情於焉誕生!
四、如果你是「愛美」的人,《世說新語》絕對是為你寫的
華夏民族的生命存在,歷經夏夜的暴風雨之後,在一個秋日澄照的清晨醒來,發現它置身於其中的生活世界,在一夕之間突然變得那麼可親可近而又無不美好。
人物是美的。
和嶠「森森如千丈松」(賞舉.15),王衍「神姿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賞譽.16)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得引」(容止.5)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點漆,神仙中人」(容止.26),王右軍「飄若遊雲,矯若驚龍」(容止.30),無一不是飽含深度之美的人物。
深情是美的。
王戎千古自詡語「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傷逝4),衛玠「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言語.32),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安因稱他是「一往有深情」(任誕.42)講的都是這種「終當為情死」(任誕.54)屈騷式的深情之美。
言語是美的。
有人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有人論史漢,靡靡可聽;有人說夙昔典型,也是超超玄著(言語),大珠小珠落玉盤,擲地須作金石聲,讓「聆聽」不僅是領受真理的法門,更成其為人生最高妙的美感享受。德音迴盪,妙語流連,千載之下,猶聞其聲。
自然山水是美的。
近物如簡文入華林園對左右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言語.61),遠景如顧愷之形容會稽山川之美說:「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言語.88),都是有自由的心靈才有福消受的天地大美。
心靈是美的。
阮光祿有好車,有人葬母,欲借而不敢言,阮後來知道這事,感歎道:「吾有車而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德行.32);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德行.34);嵇康「臨形東市,神氣不娭,索琴彈之,奏廣陵散」(雅量.2),不惜性命將休,但歎此曲絕矣:映入吾人心目中的是種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杳然自得、超然物外的心靈之美;康德所謂「美是道德的象徵」(《判斷力批判》第59節),不就是專為這種美而說的嗎?
五、如果你是「愛聽故事」的人,《世說新語》全是為你寫的
什麼時候聽故事最好?
1.瘟疫來臨時──一三四八年,一場令人怵目驚心的瘟疫在義大利的佛羅倫斯肆虐開來。在一個清晨裡,三個年輕男士及七位年輕貴婦在一所教堂外邂逅,其中一人便提議逃離瘟疫猖獗的城市,逍遙餘生去。十人當即贊成此議,翌日,一行就躲到城郊外的一座別墅裡去。在那裡,他們輪流講故事,自娛娛人。這就是薄伽邱《十日談》的由來。
2.異族入主時──蒙古鐵騎壓境,入主中原,造成華夏民族第一次徹底的亡國。當此天地閉、賢人隱之時,讀書人但能以言談互娛互慰,度此漫漫長夜。「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欽飲則飲,欲止先止,各隨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水滸傳.序)),於是便說了媲美《史記》《離騷》的《水滸傳》。
3.朋友交心、促膝而談時──晉人對友誼的重視,培養成功一種高級的社交文化(「竹林之遊」「蘭亭禊集」「洛水之戲」「新亭卉宴」等)。玄理的辯論和人物的品藻是這社交的主要內容。因此談吐措詞的雋妙,空前絕後。晉人書札和小品文中雋句天成,俯拾即是。陶淵明的詩句和文句的雋妙,也是這時代的產物。(《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之美》)
孔子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就這樣具體實現魏晉人的「說故事」與「聽故事」之中。《世說新語》正是這種「樂」的完美結晶,玲瓏剔透,包羅萬象。
《世說新語》既是一本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以絕妙好辭訴說著種種人故事的書,讀者自然不必一本正經,大可乘興開卷,盡興閤書,隨與領會。因為,書中的每一則故事幾乎都是契入魏晉風流而又引人入勝的最佳切入點。
抱著聽故事的心情讀此書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就只是聽故事,什麼都不求,然而就在那一無所求的聆聽中,當他們渾然忘我地聽到故事的結尾時,他們恍然聽到是又一個嶄新的時代風貌與生命形態的誕生。
就像《十日談》將中世紀的幻影、神祕、恐怖與恍惚都一併逐出藝術神殿之外而為文藝復興吹響劃時代的號角一樣,《世說新語》也在一則又一則的故事間總結魏晉那個時代的美與醜,超脫與滯障,道德與不義,進而為接踵而來的盛唐之音奠定深遠、閎大而靈秀的生命基調。
我(筆者)是這樣讀《世說新語》的:
我跟所有愛讀書的人一樣,是個聆聽者,不是個作者。
我試著去聆聽《世說新語》對我們這個時代都說了些什麼。在這當中,如果我錯失了些什麼,或誤解了些什麼,那只能我自己不夠虛心與沉靜,不是個好的聆聽者。
但是這種情形實也凸顯出同樣身為聆聽者的你的重要性:你的包容、想像、理解與批判,正足以彌補我的不夠虛心。
如果我有幸、當真也聆聽到一些《世說新語》不吝對我們這個時代吐露旳靡靡絮語,乃至引發你的共鳴,這仍都歸功於《世說新語》的文字實在好。因為,做為生來就是說漢語、寫漢字的我,日日明月浸淫在華夏民族的語言文字氛圍之中,猶如魚優游於江湖之中,鳥高翔於大氣之中,畢竟只是個聆聽者,而且一向是,未來也將一直是。
劉義慶,南朝宋彭城(今江蘇省銅山縣)人,生於晉安帝元興二年(
劉義慶是武帝劉裕的堂姪,在劉宋諸王中是頗出色的人物,
(1)京尹時期(義熙十三年?元嘉九年,十五?三十歲)
這一個時期是劉義慶在朝廷和京畿任職之時期。最初任豫州刺史、
(2)荊州時期(元嘉九年?元嘉十六年,三十?三十七歲)
元嘉九年,三十歲,出任監管長江中下游地區的荊州刺史。
(3)江(州)南(袞) 時期(元嘉十六年?元嘉二十一年,三十七?四十二歲)
元嘉十六年,調任江州刺史。劉義慶雖然身處元嘉盛世,
他的著作除了世說新語外,有幽明錄三十卷、徐州先賢傳十卷、
雖然劉義慶一生歷任要職,但是在政治才能和政績上卻乏善可陳,
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原名《世說》,唐時稱《世說新書》;漢代劉向曾著《
全書分為三十六篇,起自〈德行〉,終於〈仇隙〉,以類相從。
《世說新語》是選錄魏晉諸家史書以及郭澄之的《郭子》
(1)刻意凸出孔門四科的地位。因此將〈德行〉列為首:宋文帝 元嘉十五年間,設立儒、玄、史、文四學館,即以儒學為首,
(2)呈現東漢以來月旦人物、品評文章的時代風氣:《世說新語》
我們可以依照其性質分為四個部分:
(1)是描寫魏晉名士的道德修養,如〈德行〉、〈方正〉、〈
(2)是描寫魏晉士人的才能稟賦,包括〈言語〉、〈政事〉、〈
(3)是描寫不同人物的情感特性,如:〈雅量〉、〈豪爽〉、〈
(4)是描寫人物的日常生活及人際關係;包括:〈寵禮〉、〈